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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摇晃散文

发布时间:2014-06-22   来源:诗歌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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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你站在窗前,挺直身子,背着手,细眯了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保持着这样一个挺立的姿势,不挪步,不转头,不眨眼,甚至也不让自己的呼吸顺顺畅畅地进出。你能够明显地感到脖子已经酸麻,腿脚僵得像两根木头。但你就是不改变姿势。你抱定了吃苦的决心,强迫自己用力,坚持,做得像是一个苦行僧。你觉得似乎只有这样做,这样努力地让自己难受,才能真实地、准确地捕捉到那枚月亮。

  此刻,月亮和你隔着很遥远的距离,这个距离包括一匹很脏的挂满蜘蛛网和灰土的玻璃窗,一个矮矮的让人不能抬头的屋檐,一些杂乱没有章法和布局,而且是存了心的摇摇摆摆的树枝,还有一些灰的、白的、丝缕的、墨团的、蠕动的、飘飞的云块,还有大气层、对流层、平流层,还有猛烈燃烧的陨石雨,稀薄得不敢张嘴的真空……你甩了甩摇头,像是在用力地刹住一辆脱轨奔驰的火车一样,你及时地掐断了胡思乱想的念头。你知道此刻你需要的不是真实,不是准确,不是科学态度、实证精神,任何科学态度实证精神对现在的你来说都是可怕的,残酷的。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在你眼皮坚韧不拔的的敲击下,睫毛像是两排初生的杨柳枝条,抽枝吐蔓,牵出了万种风情。现在,你感到月亮不再遥不可及了,它变得亲切,暖和,变得平民化,似乎就挂在青葱的柳梢头。圆圆的,弯弯的,像水墨画中的那一种。它的下面,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悠韵而辽远,惆怅而忧伤。

  二

  每天晚上,当你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你就会这样,挺直身子,细眯了眼,守着那枚月亮。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月亮不是每一天晚上都会出现的。按照科学规律,一个月就只有一大半的时间。便是这一大半的时间,也不能保证,风雨的时候,阴霾的时候,剩下的就已经不多了。

  你是个年轻的单身教师,年轻单身教师的夜晚常常是给别的老师使唤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即便老师们不分割,孩子们也不轻饶了你。从年龄上看你实在只能算是孩子们的一个大哥哥,孩子们也不想真把你当老师看,而喜欢是大哥哥,喜欢到你的小屋来闹腾。你厌烦了,你不喜欢把属于自己的仅有的那点时间交付给一群毛孩子。白天已经够吵,他们却还要搅和你的夜晚。你板着脸,不说话,和他们赌气,或者说一些夹枪夹棒的意思让他们自觉,你甚至直截了当地狠狠发火。但是孩子们并不在意,一如既往地呆在你的小屋里,就像在有风的野外那样。孩子们终于走了,可是世界并不因此就变得安静,锅碗瓢盆声,猪嚎狗吠声,小孩疯闹声,电视音响声,爱情的泡泡一个接一个地吹胀,变大,又一个接一个地破裂。声嘶力竭的哭喊,爱啊,恨啊,情啊,仇啊,从一些年轻的喉咙里喊出来,也从一些苍老的喉咙里喊出来,似乎世界是永远长不大,永远停留在青春期的。而这所学校的所有老师,看他们平时一副深沉老到的样子,却原来对爱情泡泡和愤青的过激行为这样地专注和痴迷,以至于白天心里思着口里叨着晚上却还让它伴陪着直至深夜。

  你的隔壁就有一位这样的老师。他是一位男老师,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却已经胖得很不成样子,走起路来是摇摆的,像一只揣了巨蛋的鸭子。他的胖是有理由的,正是他把自己的很大一部分时间交给了电视,交给了越拉越长已经浮肿不堪的连续剧和越催越肥的饲料添加剂广告。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有一位贤良的妻子。他那家在乡下的妻子每天忙完农活后会到学校来帮他收拾屋子,为他洗衣服,做饭,陪他睡觉。他妻子戴了一双月白的袖套,系一条青布围裙,发髻高绾,跳进跳出,两脚不沾灰。而他,那缺少运动显得过于肥胖的人,却大大咧咧仰在椅子上,一边按遥控器,一边抠脚丫子。饭熟了,他妻子把一张小方桌摆到门外,一趟儿摆出几样菜蔬,卤鸭肠,泡生姜,鸡蛋炒韭菜,一杯小酒。他的快乐是像酒一样满溢的,他不得不挥洒他的快乐,他大声地招呼着人去和他喝酒,他大声地喊着他妻子的名字,春莲,倒酒!春莲,添饭!他乡下的没有什么文化的妻子跑进跑出,步履轻快,双颊绯红。

  对你尤其热心。做好饭,总要叫你过去。并且热心是到了底的,你不过去,他们就过来。男的一屁股跌坐在你那条有些残腿的椅子上。几乎是给了那椅子致命性的一击,眼看着就要透不过气来了。女人却没有坐,而是在你的屋子里转来转去。那叫春莲的女人,她在丈夫面前唯唯诺诺,在其他人面前低眉顺眼,却在你的屋子里自由自在地转着圈,像转街一样。一边转,一边还理直气壮地评论,啧啧,这蜘蛛网!啧啧,这灰尘!啧啧,这么多书!怎么这么多书?真是个书呆子!要是,她对你嘻嘻一笑,要是给你说一房媳妇儿(她用了“媳妇儿”一词!她居然把这个土里吧唧的词和你连搭在一起!)你的家就不会是这样了。她说,就有这样的好对象,和我是一个村的人。人很贤惠,勤快,知哑(这是一个发音,你不只一次从乡下老太太的口里听说过,却不知道该怎样写。你可以肯定这是封建时代的产物,它让你想到一个低眉顺眼手脚麻利不爱说话的人走向你面前。)你要是娶了她,你是落进蜜罐子里了!为了增强语言的亲和力,她甚至还开玩笑说,以后走老丈屋,你和他一起上路,热闹着呢!她瞟了她丈夫一眼。她丈夫嘿嘿地笑着。上半身胖得不能动了,两条腿却极快活地摆来摆去,你那可怜的椅子也跟着那节奏晃来晃去,大声呻吟。你咬了牙,不敢说话。你怕你一说,首先冲出口的词语却是:椅子!

  三

  你逃了出来。在他们离开你的屋子回去睡觉以后你也从自己的屋里逃了出来。你们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其实还不能算墙,仅是一副薄薄的木墙板。如果不是贴了报纸,那些深深的裂纹将使对面的情况变得一览无遗。但即便是贴了报纸,那些稀薄的粗糙的纸张也只是形同虚设。他们终于回去了。但你即刻便想到,他们回去是要睡觉的,睡觉是要弄出声响的,那种暧昧的含混不清的有一些躲藏又有一些夸张的响声你不只一次听到,它们让你既兴奋紧张又恶心欲吐。你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下流,怎样就想到这些东西上去了!你闭了闭眼,又闭了闭眼,像是要努力吞下一样恶心的东西一样。但是这一次没有用,再怎么闭眼,那东西都始终卡在喉咙里,咽不下,也忘不掉。

  你就从屋里逃出来了。你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像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目光散乱。你虚浮着脚,在校园飘来飘去,像一个幽灵。也不知过了多久,你终于在一根桉树上找到了支撑点。那是一根很大的桉树,它挺直的身躯浑圆的树干给了你坚实的力量。你把整幅脊背倚靠在桉树身上,这才感到内心略微有些安定。你抬起头,看那枚月亮。那是一枚小小的薄薄的月亮,像一只细钩,挂靠在墙一样的在云层上,又像一缕轻纱,飘飘荡荡的,似乎就要飞走。你很着急,你高昂了头,用力地看护它。你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让你的视线从细缝中射出来的时候变得强劲有力,像两把银光闪亮的铁钳。你的一番艰苦努力终于没有白费,月亮在你的眼中变得清晰起来。它曼妙的身姿,它在云层中曲曲绕绕的路线,它青山一样的眉眼,清晰起来,明确起来。于是你又看见她了。她从学校林荫的一角隐去,又从林荫的另一角移了出来,像这月亮一样,有着曲曲绕绕的路线。那时候你躲在人群中,就像现在隐在桉树下一样。你走来走去。因为有人群的背景,你让自己的走充满了想象和魅力,有一种理直气壮和心安理得的力度。

  四

  月亮从云层中完全地显露出来了。又大又圆的月亮,它的脸在那一刻显得明丽清晰,洁净无暇。它的身后,是一片瓦蓝的闪着银灰色光芒的天空。在远远的地方,有三两颗星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像知音那样地遥遥相守。直到现在,你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一张洁净无暇的脸,会让你低下原本高昂的头?为什么当一张洁净无暇的脸满月一样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你会表现得那样虚浮、胆怯和卑弱?先前的气定神闲、理直气壮都到哪里去了?你做得像一个小瘪三,溜到一边,垂头丧气,不敢抬一抬自己的眼。你粗野地说话,像所有底气不足的人那样恶狠狠地吐痰。你参和在男生中间,撒起脚丫子,满不在乎地轻蔑她,嘲笑她,把她一个人远远地扔在后面。你擦肩走过去了,装着一副不认识的样子;或者抬头看月亮,似乎她的存在形同虚设。

  但是当她实实在在走过去以后,你却一下就垮了,就像是一只给狠狠扎了一针的吹到极致的气球,膨胀的气流加速度地往外倾泄。你深埋了头,在灰心丧气中,悲哀地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毕业以后,你的未来将是一个边远的小山村。那里僻静,闭塞,简陋,那里只有蝉的回声和牛粪热烘烘湿漉漉的气息。满嘴黄牙和汗臭的村民,满脸泥污躲在大人后面不肯出来的孩子,忙进忙出满脸幸福只因为丈夫是国家工作人员的村妇,一杯小酒,一碟卤鸭肠,纸贴的墙壁,一床,一凳,一桌,一堆乱糟糟的书。你有一些愤怒了,你觉得这些不该是自己的错,不该让自己来承受因为地域而产生的痛苦。但又是谁的错呢?是老天的错?是父母的错?没有父母又哪来的自己?一想到这些你又很是瞧不起自己,你发现自己那副怨天尤人的德性简直就像是一个低俗的小市民。这样的结论对你来说是毁灭性的,自己瞧不起的小市民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你自己……

  你站在了那些泥孩子面前。你把他们看做了孩子,但是底气却并不充足。为了增加作为老师的力度,你的手里拿了一根粗粗的竹棍教鞭,并且把教鞭不断地在孩子们面前晃来晃去,不断地在桌上敲打。配合着教鞭的,是你的声音。你大声地吼叫,一遍接一遍地命令,竭力要做得义正词严。但是你立刻便发现,这是徒劳的。孩子猛地站起来了。当他站起来后你才发现,他的海拔原来比你还高;而且更为糟糕的是,那孩子似乎也发现了这个秘密。他懒得起来了,他眯细了眼睛,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是你没有料到的,你慌神了,冲上前去,努力要把他拉起来。他和你较上了劲。他原本力气就比你大,又以桌子为支点。他安然坐着,而你却满头大汗,这使得你的动作像是上演一出滑稽剧。你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就只能一个劲地往前迅跑,直到跌倒为止。但是你终于没有倒下,那孩子软了,先笑起来。他要做一个缓解,但是对力度的把握不是很准确,在你的心中就成了一个不怀好意的模样,并且瘟疫一样迅速在教室蔓延。你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做一个胜利的君王做不成,做一个失败的英雄也做不成。那时候,你把头转向窗外,那里没有月亮,只有一根隐隐约约不很分明的桉树。你知道了“虚弱”是什么滋味。

  五

  没有一样事物可以支撑你,除了月亮。但是月亮是要到晚上才出现的。在那些日子里,你热切地盼望着黑夜的到来,盼望着黑夜把一切全部隐没,包括你自己。但是在黑夜来临的时候,风又吹过来了。风吹得桉树哗哗作响,那么一根坚实的浑圆的树,作为这所学校的一个形象代表,它在风吹来的时候似乎也变得簌簌发抖。月亮摇晃得厉害。月亮的摇晃对你来说是一场灾难,它让你的心变得异常的紧张和空落,膝关节不停地撞击,牙齿咯咯作响。一种典型的感冒症状。你抱了头,虚弱地蹲下,像狗一样蜷成一堆,你甚至听到了喉咙里发出狗一样的呜咽声。

  月亮是不会永远摇晃的,就像风终究是要停歇的一样。月亮穿破云层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明朗起来,像白夜一样。这时候,远远近近的山就安静得像一桢桢剪影,整齐,洁净。山下是树,树下是房屋,房屋旁边有栅栏,它们在月亮的清辉中,和谐地配搭在一起,在白夜里发着梦一样的鼾声。你没有站起来,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地挺立身子,竭力把自己的身子弄僵。你双手环过来抱住肩膀,这是一个柔和的姿势,你觉得需要把自己变得柔和一些。你并不急于站起来,在这样一个漫长而明朗的夜晚,在月亮照彻一切的清辉中,你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安静下来,想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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