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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来的时候，莫名就想起了我的四爷。脑海里浮现出点点滴滴四爷的过往。抑制不住的泪水漫过我的眼角，直流入发际。虽然，我的四爷是个傻子，人们称他傻爷。
四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排行老四。故去已经四十年了。活着的话，该有一百多岁了。
听老人们讲，四爷小的时候不仅不傻，而且聪明伶俐，模样俊朗。十分招人喜爱。就连私塾先生都觉得四爷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喜爱之余，还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小翠，许给了四爷为媳。当时的四爷只有十来岁。
天有不测风云。在四爷十一、二岁的时候，一个秋日的傍晚，四爷从私塾先生家往回赶。走到半路，天空乌云翻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顷刻间大雨如注。此时天色已晚，秋高路窄，只有十多岁的四爷惊恐万状，急急忙忙往家赶。眼看就要进村了，本村一个熟人冒雨出外办事儿。看到四爷，就想给四爷开玩笑。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怪叫着从玉米地里跑了出来。可怜的四爷，在“啊啊……”的叫了几声之后就不省人事了。那人吓得够呛，赶忙把四爷抱回了家。醒来的四爷，再也不是往日里那个乖巧机灵的少年了。尽管家人四处求医，土办法、洋办法，招数用尽，依然无济于事。——四爷就这样傻了。
百年前的人性是多么醇厚、善良！我的老爷、老奶并没有责怪那个吓傻我四爷的人。原因就是，人家并没有恶意，只是开个玩笑，乡里乡亲的，怎么好意思找人家麻烦？
变成傻子的四爷，从此成了家里的负担。
老爷、老奶去世后，四爷就由我的爷爷奶奶照顾。虽然当时爷爷奶奶领了一大家子，日子并不好过。
爷爷去世后，四爷就由我的父母照顾了。当时父母领着几个年幼的孩子，还赡养着我的奶奶，日子也很艰难。
四爷和我们一家在一起生活没几年，农村成立了人民公社。村民都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社员在生产小队长的领导下，也像现在的上班族一样，按时出工，按时收工，有事请假。队长准假方可离开，否则，按旷工对待，是要视情况给以处罚的。总之，生产队长的权利是挺大的，管理也是很严格的，社员不是那么自由的。
四爷虽然是傻子，队长说他也是社员，也要按制度办事。——四爷得听从队长调遣，去参加劳动。
生产队长还是很有智慧的，安排工作因人而异。他给四爷安排的活儿是到路上拾粪。他觉得这活儿和四爷的智力匹配。
可能有人会问：路上怎么会有粪？拾粪用来干什么？我还是先解释一下吧。在当时，农活儿的主力军还是牲口——牛、马、驴、骡等。在田里拖犁拉耙，田外上套拉车等重活儿都靠它们。不是有句俗话：出的是牛马力吗？所以，每个生产队养十几头牲口是很平常的事情。牲口多，来来回回在路上留下粪便自然不少。那可是好肥料啊！在那个提倡：深耕细作、颗粒归仓、勤俭节约、规矩本分，反对铺张浪费的年代，队里是不会白白浪费掉这么好的肥料的。所以，不仅我们队里安排有人拾粪，别的生产队照样安排有。
有了活儿干的四爷，格外精神。他戴上手套，披上垫肩，挑着粪筐，拎着粪叉，雄赳赳气昂昂就上路了。四爷的装备精良，可惜就是拾粪太少，少到几乎没有。搞得队长经常为怎么给四爷记工分儿头疼。不记工分儿吧，人家确实出工了。记工分儿吧，又可惜这工分儿给得不值。人们纳闷儿：路上粪便不少，四爷傻，也不会偷懒，怎么回事呢？原来，四爷每天都和临队一个拾粪的结伴儿上路，那人不仗义，欺负四爷傻。只要遇到粪便，那人就说：“我先看到的，你可不许给我抢啊。”憨憨的四爷就规规矩矩站到一边儿看着人家拾粪，等人家拾完了再一起走。那人经常用这句话糊弄四爷。有时候嫌不好意思了，就动动脑子换一种说法。比如，还没有看到粪便的时候，那人就说：“我看见前边的粪了啊，你可不能给我抢。”傻傻的四爷就使劲瞅，当然瞅不到了。等真的有了粪便，不用人家吭声，四爷就站着不动了。完了还不忘夸人家一句：“你的眼睛真管用！老远就看到了，我就没看到。”如此这般，四爷自然拾得粪少，但他毫无怨言，没人家眼睛好使呀！大概那人也有不忍的时候吧，四爷还能拾得一锹两锹的。其实，那人糊弄四爷根本用不着花费心思，即使他一直说：我先看到的。我的四爷也不会怀疑。因为，他是个傻子，没有歪心眼儿，他守着人性固有的憨厚与诚信。
队长在坚持了一段时间之后，实在心疼生产队记给四爷的工分儿。就不让四爷拾粪了，让四爷去街口看庄稼。
看庄稼是咋回事呢？听我解释：农村的街口，都是生产队的庄稼。那时的农民可不像现在的农民这样会享受生活。他们肯出力，能吃苦。在农田劳作之外，还要在家养猪养鸡什么的。卖猪是家里一大经济收入。逢年过节是花钱的时候，也是卖猪的高峰。养鸡，是因为鸡能下蛋，鸡蛋能卖钱。平时鸡下蛋是舍不得吃的，就攒着，攒不少了就拿到村供销社卖钱。虽不能顶大用，攒个称盐舀油钱儿还是可以的。养猪养鸡确实利了各家各户，自然也免不了猪、鸡跑出来糟蹋庄稼。所以，生产队就派人在街口看管庄稼。
四爷又有了新的岗位。站在街口的四爷威风得像个战士，本来个子就高的他身姿更加挺拔。他双眉微蹙、目光威严；精神专注、表情严肃。看到四爷的模样，人们忍俊不禁。四爷可不管你啥表情，作为庄稼的守护神，他感觉自己神圣无比。他的目光始终如雷达般扫描四周。一旦发现“来犯之敌”，绝不姑息，立马投入战斗。四爷经常和来犯的猪、鸡赛跑。经常是猪、鸡吓得在前边拼了命的跑，四爷在后边拼了命的追。打了胜仗的四爷，倍觉神勇无比，从来没有感觉到“赛跑”的疲累。有时候，家里人给四爷说：“下次你看到有猪、鸡去了，不要追着跑，你可以吆喝它一声，就把它吓跑了。要么你可以用个小东西扔它，也会被吓跑的。实在不行，你再去跟前撵它。”对于家人的这种说法，四爷很不以为然，甚至不高兴。他会脸红脖子粗的喊：“那是不负责任！是偷懒！队长叫你看鸡，你能站到那儿不动？那你成啥人了？”面对四爷如此正义的态度，家人无语。哦。我的傻四爷还知道做人要有责任心！
可惜！这么有责任心的四爷还是被队长罢免了。队长的理由是：四爷总是跑个不停，怕跑出个好歹来，队里负不起责任。面对如此有情义，人性化的理由，我们除了感谢也着实没什么
好说的。四爷丢了在街口看庄稼的工作。其实，是因为队长家就住在街口，鸡经常去庄稼地。大家都认识他家的鸡。别人看鸡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四爷就不同了，他不懂得这些。好心人给他说那是队长家的鸡，他总是说：“我不管它是谁家的鸡，只管不叫它进到田里去吃庄稼。”队长媳妇说她家的鸡不下蛋是被四爷追赶，受惊吓了。经常在队长那儿告四爷的状。时间长了，队长烦了，四爷自然就丢了这活儿了。是啊，我的四爷傻，他不懂得人情世故，做事自然难以周全。
费了番心思的队长安排四爷每天去给生产队割青草。按照割草的多少记工分儿。四爷又背上箩筐，拿起镰刀出发了。记得有一次，四爷和街上一个男孩儿一块儿割草，两个人都割了瓷瓷实实一箩筐青草，准备回家。可是，太重了，一个人怎么也背不起来。四爷先帮那个男孩儿把箩筐背起来。等到四爷自己背了，也背不起来。那个男孩儿就把自己的箩筐放下，来帮四爷背。该男孩儿背了，四爷再一次把自己的放下……如此这般交替帮忙，两个人好半天无法上路。直到有人发现了他们，赶快帮忙，他俩才上路回家。这个故事被传成了笑话，直到现在，还会有人提及。事后有人故意问起四爷，四爷总是道理十足：“我帮他了，他不帮我？他帮我了，我不帮他？”看来四爷虽傻，还知道人与人之间应该互帮互助。
记得还有一次，四爷一个人去割草。我的父亲不放心，交代四爷不要跑远，就在离家较近的沁河大堤南边割。因为我们的家就住在河堤北边。谁知，眼看天将过午，不见四爷回来。父亲决定去找四爷。母亲想着父亲也累了一晌了，吃了饭再去吧，指不定四爷就回来了。父亲立马把脸拉了下来，生硬的说：“我不吃！行了吧！”旋即出了家门。父亲显然是误会母亲了。也许在父亲心里，只有他和我的四爷最亲最近，也只有他最心疼四爷了。其实，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谁嫌弃过四爷，恶待过四爷。相反，我们对四爷总是关爱有加的。不仅仅因为四爷是我们的长辈，是我们的亲人，和我们朝夕相处。还因为四爷是个傻子，在我们的眼里，更多时候他就像个孩子。我们会倍加怜爱、心疼四爷。那个时候条件艰苦，家家都不容易。可我的母亲总是尽己所能，让四爷吃得饱，穿得暖。每天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母亲无奈，只好由着他了。大约半下午的时候，父亲领着四爷回来了。——四爷顺着河滩不知跑了多远？我的父亲在大堤上一路瞅着，一路喊着“叔，叔，你在哪哩？快回来吃饭。”父亲的嗓子都喊哑了，跑得土人一般，终于把四爷领回了家里。回家的四爷，看到父亲因为找他，没有吃饭。他眼圈泛红，傻傻地说：“你不该先吃饭哩？你咋也不吃饭？”——我敢肯定：四爷虽然头脑不清醒，做事无章法。但他一定也是懂得亲情的。
打那儿以后，父亲说啥不让四爷再干活儿了，也不让四爷远离。四爷就开始了冬晒日头，夏乘凉的日子。每天在大街上游荡，可羡煞那些精明人了。自从四爷成了街上的常客，街上热闹多了。人们总能找出话题“激发”四爷的谈兴。于是，大街上时不时就会传来四爷大声的“演讲”，人们的哄堂大笑。四爷骂那些撩逗他的半拉小伙子只有一句：“五行不全”。别的他也不会骂。于是，“五行不全”就成了我们街上开玩笑骂人的专用语。人们会说：傻爷说了“五行不全”。这种句式，至今依然流传。记得有一次，精明的人们在谈论干部，傻傻的四爷冷不丁接了一句：“男盗女娼；说人话不办人事！”吃惊之余，人们倍觉“准确”！于是，这句话就成了四爷的“名言”。以至于哪个人想骂当官的，又害怕惹麻烦，就会引用四爷的“名言”——傻爷说了“男盗女娼……”。感情四爷还能作为“盾牌”保护乡亲们。
那时候我还太小，不懂事。总认为街上的人是对四爷不尊重，把四爷当玩物。每每都想跑出去和他们吵一架，替四爷出气。父母总是说我这样不对，还说人们这样子做都是善意的，比不理四爷要好的多。这倒奇怪了！我很不理解。后来我想：也许这真的是大家的善意，是对四爷又一种情意的表达。
是啊。四爷是个傻子，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乡亲的事情，从来不会勾心斗角与人为敌，从来不会争东占西让人不快。和傻爷相处不用设防。傻爷带给人的感受是轻松和放心。人们是不会和傻爷过不去的。
四爷在世的时候是独自睡在一间屋子里的。每天晚上，我们都会有人送四爷进屋，扶他上床，然后去茅厕把四爷的尿壶拿来，告诉他尿壶的位置。等一切完毕，再关灯走人。而每当这个时候，四爷都会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说一句：“走吧，没事。”每当这时，我们都会恍惚：四爷不傻？特别是在四爷弥留之际，他躺在我父亲的怀里全然没有了傻性。像一个正常的老人，无神的目光望着父亲，无力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我要走了，我要走了……”也许在那一刻，四爷也难以割舍疼他、爱他、一直护着他的亲人们。
我们何尝不是难以割舍四爷啊？即使在四爷去世后多年，我们还会谈起四爷的许多往事，尽管有些事让人哭笑不得。而每每谈起，父亲的眼睛都会湿润，我们也会流着泪水。回忆、回忆……
回忆小的时候四爷那双灵巧的手给我们编织精致的蛐蛐、蝈蝈笼儿；回忆和四爷一起做农活时，因为傻，闹出的笑话；回忆小的时候出门害怕，全然没把四爷当做傻人，拉着四爷壮胆儿；回忆四爷给我们讲的那些一点儿头绪没有，自己还津津有味的故事；回忆四爷给我们讲我们的四奶奶——小翠的故事。虽然，四奶奶在还没有成为四奶奶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死的时候只有十几岁。然而，在四爷的心中，也许那是他的最爱。讲的时候，四爷的两眼格外有神。
四爷走了。我们再也看不到四爷那憨憨的眼神、傻傻的笑。再也没有了四爷带给我们的那份单纯、踏实的感觉了。
说来奇怪：我读大学报到的第一天晚上，居然梦到了四爷，在梦中，我痛哭的泪水湿了枕巾。那年，四爷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后来我给家人讲，家人都说是四爷去学校看望我了。我想大概也是这样的。——他的孙女考上大学了，他很高兴，进入我的梦乡是四爷给予我的贺礼！
由此我想：四爷一定在祈盼着我们的家门兴旺，子孙贤能！
愿四爷在天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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