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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无止境小说手机版阅读 《爱无止境》短篇小说

发布时间:2019-11-30   来源:小说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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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无止境(一)

  夜,死沉沉的。

  整幢住院大楼就像被一张无形的、黑色的网罩住了一样。只有某种不可见的东西能在这里自由穿越。昏暗的走廊撩荡起一阵冷风。刚从病房走出来的苏文不由打了个喷嚏,她轻轻地掩上房门,进了对面的病房。她刚刚掩上的房门又被吱吱格格地打开了。有几片纸屑刮到了病房的角落里。雪白的病床上,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病人已安然入睡。在另一张病床上躺着的是她的丈夫。他正半卧在陪人床上胡乱地翻着一本杂志,见门被吹开,就起身来走到门口把门关上。他见风已经停止了,就没再拴上房门。如果半夜有什么突发情况的话,也省了他起来开门的动作。

  今天下午妻子突发的腹痛已经把他的三魂丢了六魄,他可不想再让这种折磨多发生一秒钟了。回身后又帮他的妻子把床褥拉到脖颈下,确定妻子已经熟睡了后,也不看杂志了,熄了灯,复又躺下。不一会儿,也响起了他均匀的鼾鸣声。

  回到护士站的苏文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后,双手交叠着支撑着下巴,趴倒在办公桌上,就再也不想动了。她目光呆滞地看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片黄叶,被风卷起来在半空中慢腾腾地旋转着,经过她的面前时,那脉络分明的一面与她静静地对峙着。与此同时,走廊的灯火忽明忽暗。

  苏文突然想起了传说中的幽灵,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化为人形到处行走。在化为人之前,就先寄托在一片飞絮,或一种动物身上。像现在这样诡异静穆的夜,就是先兆。

  苏文感觉到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空荡荡的科室更显得昏暗阴深了。对了,其他的人呢?病房里不是还有五个住院病人,值班室里不是还有值班医生吗?隔着一扇门,怎么就像隔着两个世界一样了?

  那片黄叶突然在苏文面前划了一道虹弧,越过护士站的围墙,不知落到何处了。

  然而此刻苏文并不觉得有一丝的害怕。相反她心乱如麻,伤痛欲绝。哀寞大于心死,她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就连刚才她行尸走肉一样地查完房,说过什么话她也已经全忘记了。她并非是个不负责任的护士。她只是清楚这五个病人的病情,除了昨天下午新收的女病人外,其余四个遭遇车祸的都到了治疗的最后阶段,离出院只是责任双方永远难以纠割的理赔问题了。

  人心总是贪得无厌。就像那个即将结婚了的女人一样。

  一股火气又冒上苏文的心头了。好在她现在已经疲惫不堪,似乎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病人,病人?她努力地让自己的思绪转移目标。

  昨天护长还在唠叨最近的病人怎么少得这样反常,好像天下一下子全太平了。每一个人都炼就了一付铁骨金筋,再也不会经历生老病死一样。虽然苏文当时在场,但是她心情恍惚,没有听进多少。只是接下去她也没时间听了,护长的话还没啰嗦完,急诊就送来了一个阑尾炎急性发作的病人。

  苏文上主班,她必须去接收新病人。

  苏文沉重的头颅费力地思索着,试图找到问题的印痕。她来接班的时候小云嘱咐她什么了?好像还是护长再三交待的,语气还相当地不满。怎么就像一阵风一样飘过耳际了?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只有男友痛哭流涕的忏悔还在耳边清淅地回荡着。

  还有那个女人得意的放荡的笑!

  苏文恨得咬牙切齿。是她把男友和他那个所谓的初恋女友抓奸在床的,怎么措手不及的人反而是她了?她就像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个女人慢条斯里地穿好衣服,带着炫耀的,得意的笑,在她面前大摇大摆地经过,最后扬长而去。

  由始至终,苏文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就连一点情绪的反应都没有。

  一想起来苏文就后悔得浑身发抖,气得五脏俱焚,那个她一心一意地爱了三年的男人,就这样轻易地背叛她了么?在她周围的空气仿佛变得越来越稀薄似的,她快要不能呼吸了。她只得用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胸口,一只手按住前额,深深地闭上双眼。

  长长的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黑色的颀长的身影随即飘了出来,穿着软底鞋的双脚在走道里轻盈地走着。仿佛一片树叶,没发出一点声音来。当她经过护士站时,越过半人高的围墙,她停了下来,一双细长的的、深冷的目光久久地、饶有兴味地看着苏文。

  苏文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后,就吓得尖叫起来。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从地底钻出来的鬼魂了。惊惶失措中她的双手重重地推了一下办公桌的边缘,当她意识到什么想再去抓牢时,已经迟了。连同座椅,她四脚朝天地倒在了地面上。

  “你没事吧?”外面的人连忙冲进护士站,把苏文扶起来。又把座椅支起。扶着正双手按住后腰部,神情痛楚的苏文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你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吗?”苏文坐下后,没好气的说。她已经认出了面前的女人就是她昨天下午收治的新病人。

  “我看你闭着双眼,还以为你睡着了。刚想离开呢。”那个女病人轻轻地笑出了声。

  那种宁和温柔的声线,就像一只大手,居然把苏文烦乱的情绪稍稍安抚了下来。

  “你怎么还不睡呢?”苏文揉着仍酸痛的后脊,声音也放平了许多。

  “睡不着,就出来走走了。”女病人说。

  “还是去休息吧。”职业习惯使苏文柔声对她说。

  “你有心事吧?”女病人却微笑地看着她。

  苏文并不回答。这是个年近三十岁的女人。在她那张苍白却依然不乏美丽的脸容上,蕴含着一种似乎历经桑田的云淡风轻。就是在昨天下午因腹痛前来就诊时,那些因疼痛而变得扭曲的五官也没能改变她目光里所流露出来的心平气和。一点都不像有些病人像宠坏的孩子一样高声叫嚷或放声痛哭。苏文当时就奇怪,这个年纪不太多的女人,在她的身上却似乎深藏着某种力量,那是一种足以吸引住她的东西。至于是什么,苏文一下子也没能说清。

  “晚安。”女病人也不追问,淡淡地笑笑,转身欲离开。

  “等等。”苏文突然想起来了,交班时小云学着说起护士长尖刻的话,就是她还没填写新入院病人的评估表。这本该在病人入院的当班完成的,她却忘记了,也难怪护长会生气了。

  苏文从病历架上抽出一本病历,翻开来看了看说:“十二床,林紫含。是吗?我需要登记一些你的基本资料。”

  “你问吧。”叫林紫含的女病人爽快地回答说。

  苏文示意她在对面坐下后,就一项一项地问了起来。

  “职业是什么---联系电话---婚否---学历---”

  “在写入院评估表吗?”林紫含突然问。

  “是的。”苏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和病人间隔着长长的办公桌。只是她也没有问,她不是个好奇心太大的人。

  “我以前也是护士。”林紫含却看出了她的疑惑,微笑着解释说。

  “是吗?”苏文有点惊讶,她如今写的是秘书。

  “所以我还知道,你漏问了一项。”

  “宗教信仰吗?”苏文看看面前的评估表,说。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她依然说,“这一项,不是很重要。”

  的确,不仅仅苏文,她的同事们一般也不会去管病人有无宗教信仰,只要他的病情不是因为狂热的宗教问题而引发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紫含并不立刻回答她,稍微沉吟了一会后,才又说:“你说的也许没错,很多人生病,都无关于他的宗教问题。就像我这一次突发的阑尾炎,也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导致的。在我当护士的那几年里,我也从不曾去问过病人的宗教问题,我知道别的护士也都不屑于做这种事情。就算你问了,得到的答案也都是千篇一律的‘没有’。但是后来,我辞职了以后,我却会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人们都说自己没有宗教信仰呢?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存在着种种不可思议的,解不开谜底的事情啊!是因为他们确实不愿意去相信呢?还是仅仅不想被笑话说成是一个迷信的人?”

  “你的信仰是什么?佛教吗?”苏文尴尬地笑笑,急忙拿出另一张空白的评估表来。她是个尽职的护士,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被病人投诉。但是她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

  林紫含点点头,说:“每月的初一,十五,我都会到城西的腾云寺里祈福。求菩萨保佑健在的人身体健康、平平安安;那些已经离我们而去的人在极乐世界里快快乐乐、没有忧愁、无牵无挂---”

  “你以前也是护士,为什么现在不做了呢?”苏文试图转移话题。她是个无神论者,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反正有宗教信仰的人,都是有点神经过敏的吧。这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一种情愫。只是为了掩饰她刚才的疏忽,她对女病人变得十分客气。等了一会,听不到回答,就又说,“是啊,做护士有什么好呢?干的活又脏又累,没日没夜的,还老受气!以后要是我有女儿啊,我绝不让她干这一行。”

  “我很喜欢护士。也一直觉得护士是一个崇高的职业。”林紫含回答说。

  “那你怎么又不干了呢”苏文讥笑着反问。

  “我从以前的医院辞职后,就一个人来了广州。在这里举目无亲。想干回老本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我英语和电脑还过得去,就先找了一份秘书的工作。那个老板很赏识我,在我的生活上也给了我许多帮助。后来,他又成了我如今的丈夫。你说,我还能再辞职吗?”

  “你当初又为什么辞职呢?”苏文并不相信她的答案。

  “你想知道吗?”林紫含望着她,问。

  苏文看到她明亮的眸子里闪动着倾诉的欲望。

  “你愿意说的话,听听无妨。”

  “我是怕你不敢听下去。”林紫含却轻轻地叹息地叹了一口气。

  “哦?”苏文略带嘲讽地说,“有很多的妖魔鬼怪出现吗?”

  “有死而复生的人存在。”林紫含神情严肃地说。

  苏文看了她一眼,说:“那很好啊!我正想让人吓吓我呢!”

  “你真是个心直口快又可爱的女孩。和我的性情完全不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对你一见如故。”林紫含的神情里却并无半点笑意,说,“其实跟你说说我的故事也无妨。这个秘密藏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我从未对他人说起过。包括我现在的丈夫,和现在最要好的朋友。因为我知道,当他们听完这个故事后,不仅不会相信我,还会增加他们的不安情绪,让他们误以为我是一个奇怪,不可思议的人。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我有责任对我身边的人负责。”她又补充了一句。

  “那就到网上说啊。”苏文漫不经心地回答。

  “网上的人,又有多少可以信任,可以互诉衷肠的呢?只不过是在无望地渲泄自己的情欲罢了。”林紫含的语气很生硬,“这是对我过去的虐渎!”

  苏文怔了半响后,才说:“我很荣幸。”她想与其呆坐着胡思乱想,不如找个人说说话,打发时间吧。这样也就不会太难过了。“希望你别介意。”她又急忙说。

  “当然不。”林紫含稍稍深思了片刻后,才像下了最后的决心似地说,“你我萍水相逢,如同过客。你相不相信我的故事,还有怎么看我,对我将来的生活一点影响都没有。”

  苏文心里暗暗嘀咕:不就是一个辞职的理由吗?犯得着如此故弄玄虚吗?表面上却是一付十足相信的神情。虽然她连这个故事的味道还不曾闻到。好在,林紫含也没并没让她多等。

  “我是一个孤儿。”她开始缓缓地说,与她刚才的语气神态已经判若两人,“我七岁那年,我的父母,还有我唯一的妹妹,就在一场车祸中全部去世了。”

  让苏文吃惊的其实不是林紫含开头的波澜,而是因为,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了林紫含的身份的话,苏文一定会把她当成是一个成功的老师或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了,那种低沉寂寞又伤感的语调,一下子就紧紧地携住了苏文的心,让她也紧随着置身到一种无边无际的凄凉的心境里面去了。

  爱无止境(二)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一天,天空蔚蓝,阳光,对,阳光就像稀释的鲜血一样洒在地面上。我的妹妹,唯一的妹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高高兴兴地穿上她那件粉红色的连衣短裙。那是妈妈在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就买的。我也有一件。我的是蓝色的。我虽然也和妹妹一起起床了,但是我心情懊恼,无精打采地坐在门楣上,看着小我两岁的妹妹像只蝴蝶一样在门前的那一小片空地上飞来飞去。清晨的风把妹妹系在头上的红色绸缎高高飘起来,我发现妹妹不仅漂亮,还很幸福。因为再过一会,妹妹就要和妈妈一起坐上公共汽车,到城里的外公家做客了。今天,是外公的六十大寿。

  可我却必须留守家中。爸爸五天前在公路上为了躲闪一个骑自行车横冲直撞的小孩,自己却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弄了个头破血流。伤口虽然包扎好了,爸爸却还是不时地感到头晕、头痛和恶心,前天晚上从厕所里走出来时还差一点一头栽倒在地上。要不是在一旁的妈妈眼明手快地一把扯住爸爸,后果一定不堪设想。哎,我真恨那个讨厌的小孩,把我爸撞成这样,还害得我们不能够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去给外公拜寿。

  吃过早饭后,妈妈就带着妹妹在门口等公共汽车了。开往城里的公车,必须经过我家门前的公路。爸爸随后也走了出去,在妈妈耳边轻声嘱咐着什么。我在厨房里不情不愿地洗着碗,想像着妹妹在外公家即将受到的宠爱和吃着长长的面条。当我听到公车的声音由远而近驶来时,我急忙放下手里的碗筷,飞奔着跑出去,在爸爸的身后小声地说:“我也去,好吗?”

  妈妈正将妹妹抱上公车,听到我的声音,就回过头来,俯下身,用她有点粗糙的手滑过我一侧的小脸,笑着说:“紫含,现在爸爸生病了,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家里照顾爸爸。妈妈现在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紫含,紫含,能做得到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心里却好像不那么难过了。妈妈的话就像具有某种魔力一样,无论我有多么的伤心,委屈和不满,但在这种能渗透灵魂的语言的安抚下,我总是能够很快地得到安慰和释怀。

  “妈妈就知道紫含是个乖巧又懂事的孩子。”妈妈又说,“我答应你,等爸爸的病好了,我们再一家人到外公家玩,然后我们一起去西湖划船好不好?”

  “好的。”我低声回答说。心情也渐渐变得愉悦起来,并且对妈妈的这个承诺充满了期待。

  “紫含听话,让妈妈上车吧。汽车不能停太久的。”爸爸也在我身边说。

  “紫含,一定要听话啊。好好照顾爸爸。”妈妈说完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后,又对我笑笑,就转身上了公车。

  “妈妈再见。”我说。我的目光尾随着她上了公车。靠近车窗的一排排的脸也正望向我---那是一张张苍白、呆滞、空洞、茫然的脸!我惊叫了一声,不由然地转身往后缩,一头撞进了爸爸的怀里,我立刻死死地抱住爸爸的大腿,害怕得瑟瑟发抖。

  听到我的尖叫声,妈妈赶紧回过头来张望,可是不等她询问,车门就在她面前不耐烦地行重重关上了。汽车马上开走了。

  我紧张得回过头去看。妹妹正趴在窗口对着我笑。可是她的笑脸,为什么却是那么的古怪、僵硬,还有她身后的妈妈,她惊愕的神情上面,为什么就像有种什么东西在阴森森地晃动着呢?

  我把爸爸的腿抱得更紧了。这是一辆什么车啊?所有上车的人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紫含,你怎么了?”爸爸好不容易掰开我的小手,俯下身来,问。

  “爸爸,我们去追妈妈和妹妹,叫她们不要去外公家了好不好?”我的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那怎么行。”爸爸笑了起来,说,“你也知道的,今天是外公的生日。你不是已经答应妈妈好好呆在家里陪爸爸的么?怎么,又不听话了?”

  我没有回答爸爸,开始有点恍惚起来,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状况。不然,爸爸怎么没有看到呢?这时候我突然看到天边快速地涌过来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夏日清晨的朝阳,原来蔚蓝色的天空刹时阴沉了下来。

  “爸爸,要下雨了吗”我问爸爸,心里又莫名地狂跳起来。

  “不太像吧。”爸爸抬头看了看天空,他的样子也十分疑惑。

  我和爸爸继续站在路边,目送着妈妈和妹妹乘坐的公车在水泥公路上越走越远,最后看到它箭一样地飞上不远处的静宜河上那条长长的拱桥,似乎在桥面上站立了一小会后,就猛然陷进了地底下,消失不见了。

  我又看到那朵黑色的云朵很快远离了阳光,向着公车同样的方向飘去。大地复又变得明亮起来。

  “回屋里去吧。”爸爸对我说。

  我点点头。刚想和爸爸一起走进屋里。就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不,说是两个什么巨大的东西发出来的强烈的撞击声更为合适。的同时响起的还有无数凄厉的尖叫声。当另一种巨大的落水声响起的时候,世界又重归静寂里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前面无声无息的拱桥,模糊地感到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的脑筋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我身旁的爸爸突然就像疯了一样地向前跑去,口里还高喊着妈妈和妹妹的名字。

  “爸爸,等等我!”我也急忙追了上去。爸爸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但刚才像爆炸一样声音和沉沉的落水声,更让我禁不住地感到颤栗。

  当我连跑带爬地到了拱桥的顶端,开始向下望时,我惊惧地止住了脚步,停止了呼吸。

  一辆满载沙土的货车正斜对着我。可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它严重损毁的挡风玻璃和明显凹陷进去的一侧的车头。黑色的脊骨和破碎的车灯,以及散落一地的玻璃镜片在阳光下闪着森冷的光;在它边上,静宜桥坚固整齐的水泥护栏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几个过往的路人正在裂口处向下张望,不时地面面相觑,又束手无策。

  我看到爸爸发狂了一样地拉过一个在边上的人,似乎正对他追问着什么,当那个同样激动不已的人最后把手指向面前的断桥时,爸爸突然就对着那道裂口跳了下去。

  我尖叫着飞奔过去,也想纵身往下跳,突然就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拦腰抱住了。无论我如何拼命地挣扎、哭喊、咒骂,她就是不松开手,直到最后,我感觉自己伤心得像快要死过去了一样时,她又紧紧地把我抱进她的怀里。同时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地响起,紧接着,我就在那个女人的怀里晕过去了。在意识消失的刹那间,我模糊地看到刚才那朵奇怪的乌云,在我头顶上盘璇了一小会后,就向着另一个方向快速地涌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大伯父的家里。我一把拉过正在床边看护我的大伯母,追问我爸爸、妈妈和妹妹的消息,我看到大伯母欲言又止,一脸的沉痛和悲伤,我立刻明白了,在短短一瞬间的时间里,我就失去了全部的家人。

  我,已经沦为孤儿了。

  爱无止境(三)

  那一年,我仅十一岁。

  从那以后,大伯父,大伯母就收留了我。也许是看我实在可怜,开始的时候,他们得确待我不薄。尤其是大伯母,总是喜欢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我,和她那俩个衣裳褛旧的儿女一起去串门子,或者到她那些所谓的亲戚家去,然后逢人就指着我,一把泪一把涕的诉说我是一个多么值得同情的孩子,她又给了我多大的照顾和关怀。最后还总不忘叹息地说:虽然她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她就是宁愿饿着她自己的俩个儿女,也一定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的;无论她自己的日子多么难捱,她都一定不会饿着我的。

  她的伟大的仁慈换来了所有人的赞叹和夸奖。有那么一段日子,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竖起大拇指来,更有些人还当着她的面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看你伯母对你多好啊,长大以后你就是忘了自己的亲爹亲娘,也一定不能忘了你伯母对你的养肓之恩啊!”

  每次听到别人对我说着类似的话,看到大伯母脸上泛着油光的笑脸皱成一团的的时候,我总是保持沉默。伯父伯母他们给我吃饱穿暧,还供我继续读书,我应该心存感激,也许还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对他们加以奉承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学不来那一套。内心里也无法真正做到对大伯母亲热起来。哪怕是一时的,装模作样的也学不来。哪怕就是对俩个和我年龄相近的堂姐和堂兄,我也是话语不多。

  我常常在放学的黄昏,独自背着书包走到静宜桥上,呆呆地坐在那段新修好的护栏上,双脚伸出护栏外悬在半空,望着桥下静静的静宜河水,默默地想着心事。想着公车上全部遇难的人在这河里生活得怎样了?还有爸爸,他找到妈妈和妹妹了吗?他们在这河底下,少了我,是不是也和过去那般的快乐和开心?

  当我无数次地准备纵身往下跳的时候,灵光一闪间就会出现那朵走得飞快的乌云,爸爸妈妈和妹妹是不是已经乘着那朵乌云,到了另一个世界了?如果我到了河里的时候,我还能找到他们吗?因为这个想法,令我无数次地把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

  我常常在静宜桥上一坐就是半天。很多时候会不知不觉地沉睡过去。这时候我就会看到爸爸妈妈和妹妹在我面前向我招手,我也总是挥动着手高喊着向他们狂奔过去,眼看着就要捉住他们的手时,我突然被绊倒了。

  每一次,都是如此。

  我睁开眼睛,看到夜色降临,月亮升起来了,夜风在我耳边缓缓地吹着,我只得再一次深深地看上波光鳞鳞的静宜河一眼,然后重新背好书包,一晃一晃地向大伯父的家里走去。

  无论我多晚回去,都不会有人来找我的。而回到了那个所谓的家后,只能换来大伯父深深的叹息:“又跑去哪玩了?”和大伯母越来越变本加厉的斥责和怒骂,以及毫不留情地扬起腾条的一阵暴打。而她,还常常理直气壮地对他人说她这是恨铁不成钢。

  大伯母终于失却了最后的耐性和宽容。尤其碰到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还会把所有的火气一古脑地发泄在我身上。也许是我始终对大伯父一家怀有愧疚之情吧,所以无论大伯母怎样地骂我,打我,我都不觉得有太大的难受。我总是一言不发,默默地忍受着。而对于外间一些村民对大伯母的怀疑和议论,甚至一些多事村民暗地里对我的打听,我也同样保持缄默,就像当初他们对大伯母夸张的涵奖一样。

  五年后,我考取了省中专一所护理学校。

  本来以我当时的成绩升上重点高中,然后考取大学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我知道,我伯父和伯母一定不会供我上大学的。于是在填写志愿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护理专业。

  虽然我从不觉得当一名护士有多崇高和伟大。我仅仅只是觉得穿着白色的大衣,戴着燕子帽每天穿梭在病房里,和那些忍受各种疾病的人打交道,也许会比较适合我。当时的想法很幼稚,但我一点都不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选择。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得以认识了我的第一个丈夫―――吴铭

  爱无止境(四)

  距离学校开学还有一星期的时间,我就独自一人背着简单的行李挤上了火车。九月一日开学前的火车总是很拥挤,乘车的几乎都是到各地上学的学生和护送他们的家长。在这分离的时刻,每个人的情绪似乎都相当失控,紧紧的拥抱,低低的细缀,泣不成声的嘱咐―――车厢的里里外外,我真怀疑是不是已经荡尽了人世间所有的愁绪和眼泪。只有我,安静地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心里感觉到的是一股淡淡的喜悦。熙熙攘攘,沸沸腾腾的车厢里,也似乎只有我是孤独一人的。

  火车终于缓缓驶离了站台,车厢里的人都奋力地挤到窗口,伸出脑袋,对着窗外的亲人、朋友高声挥手告别,甚至有的还嚎啕大哭起来。我一直以一种复杂的心情看着车厢里这些激动万分的人。无论他们身在何处,远方总有为他们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人。

  而我呢?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快要模糊了的时候,就赶紧移开了。

  这时候我看到坐在我对面的一个男孩正对着我微笑。他看穿我了吗?

  我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有点恼火。他看起来像个大学生。身上散发着一种很冷静也很温柔的气质。只是萍水相逢,我心里谨记着妈妈在世前常常的叮嘱,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火车终于开始奔跑在广袤的平原上了。车厢里吵吵闹闹的声音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我又像不经意地看了对面的男孩一眼,发现他原来也是孤身一人的。他此时的目光没有再望向我,而是专注地看着窗外绿色的田野。我和他都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窗外一晃而过的明丽的风光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然而,我却无力欣赏。

  想到可以彻底摆脱大伯母的束缚了,我昨晚兴奋地一夜未合眼,现在却终于尝到了苦头。我开始感觉头晕脑胀,全身乏力了,胸口一阵接一阵的难受慢慢地涌了上来。我急忙趴在桌上打起嗜睡来,但是没有用,这依然缓解不了我的症状。过多久我又不得不挣扎着站起来,慢慢地向厕所里走去。我的胸口越发难受了,就像要把早晨吃进去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似的,并且头痛欲裂,走起路来飘飘然的。我想我一定是感冒了。虽然我很少生病生病,但曾经有过的两次感冒发烧却差点要了我的命。如果不是大伯父在我烧得不省人事,胡乱说话的时候把我送到卫生所去,恐怕我早就一命呜呼,去找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了。

  这一次的生病会不会也和过去一样呢?可是还没等我担心完,我就感觉到眼前一黑,接着整个人随即失去知觉了―――――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白色的小床上。我环顾了周围一眼,就明白我已经被人送到医疗站来了。我又看到了那个坐在我对面的男孩,他原来落在报纸上的目光这时也正望向我,没等我问他,他就先开口了。“你昏倒了,是我把你送来这里的。你知道吗?你刚才一直在说胡话,你发烧了。医生已经给你打了一针,休息一会应该就没事了。现在你觉得怎样了?医生――――――”他又转头对着门口喊。

  一个年约四十岁的女人随即走了进来,她简单地问了我几句,又从一个铁盒子里掏出一支体温计,让我挟在腋窝下后,就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十分钟后,叫你哥哥拿给我。”然后又走了出去。

  “哥哥?”我心底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荡漾着。这两个往常在我堂兄身上直来直去的字眼,现在却让我感觉到无比的舒服、亲切,和温暖。对了,还有一股淡淡的甜蜜。

  “刚才医生问我是你什么人,我就随口说了。”那人尴尬地笑笑后,又说,“请别介意。”

  我却不知怎么了,眼眶突然地就红了起来,眼泪又掉下来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他大吃一惊,问。

  我摇了摇头,说:“我叫你哥哥,行不?”

  “想不到,你还真会打蛇随棍上啊!”他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我则认真地看着他,想弄清楚他真实的含意。

  “好吧!”过了一会,他才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地说,“我就勉为其难,做你的哥哥吧。”

  “真的?”我破涕为笑。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我立刻伸出我的小指头来,他笑着也伸出了他的小指头。两个手指轻轻一勾,突然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遍涌我的全身。这是我们前世的约定吗?刹那间里我怔怔地呆了过去。我还看到,在哥哥的眼睛里,也有一种什么东西在闪动着。可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妹妹,我叫吴铭。”

  “我叫林紫含,哥哥。”我笑了笑,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很自然的,接下来,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我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眼前这个新认的哥哥听。也许是我太专注于自己的故事了,我丝毫都没有感觉到哥哥脸上那微妙的变化。他只是认真地听着。直到我一口气讲完,刚停下来时,他突然一把紧紧地抱住了我,在我的惊愕与迷惑中,我听到了哥哥重重的叹息声,说:“其实刚上车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你了。我在心里问: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呢?看起来是这么的忧伤,孤独,却又是这么的冷漠和孤傲。却不曾想到你还有这样悲惨的遭遇。我现在明白老天爷为什么会让我们相遇了,因为,我们都是同样苦命的人。”

  然后,哥哥放开了紧抱住我的手,在我的身边坐下。向我缓缓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原来哥哥也很可怜。在他两岁那年,他的父亲,一个矿井工人在地下作业时工地突然发生了严重塌方,连同两名同事,都被活活埋葬在了地底下,甚至至今连尸骨都找寻不到;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到了十岁,却突然被确诊为晚期肝癌,不到三个月也离开了他,从此哥哥只能和年过半百的爷爷和奶奶相依为命。两年前哥哥考上了大学后,爷爷在下地里干活的时候不慎摔了一跤,不久之后也撒手人寰了。

  哎!哥哥讲完后,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哥哥才好。一时间里,我们都陷入了沉默里。

  “哥,你来上学,奶奶怎么办呢?”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会跟着哥哥叫奶奶,而且还叫得如此自然。

  “我还有个姑姑,我来读书,姑姑就把奶奶接到她家里住了。本来我妈去世后,姑姑就想把我们接到她家里去,但是我姑丈不答应,因为他们自己也有三个孩子,生活也非常困难。再说我奶奶也不答应,她说她能照顾好我。姑姑最后只能作罢了。虽然这样,姑姑还是常常在私底下给了我们很多帮助。”

  “姑姑是好人。”我说。

  “是的,以后,我要带你去见见她们。”哥哥说。

  我点了点头,脸上又突然发起烧来。

  “哥哥,你虽然没有了父母,但是你还有那么多人疼你啊。”我说。眼眶里的泪水马上又要流出来了。

  “妹妹,以后你也有人疼了。”哥哥看着我,笑着说,“我向你保证:不管将来怎么样,哪怕是发生了最可怕的事情,我都会好好疼你,让你好好活下去,并且让你感到活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的!”

  “真的吗?哥哥。”我笑着说,泪水却不能抑制地又流了下来。

  “当然了。因为我是你哥哥啊。小傻瓜,怎么那么爱哭呢?难道你还哭不够啊!”

  哥哥这一次却没有笑我,我看到他的表情是极认真极慎重的。

  我突然一把抱住了哥哥,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还哭鼻子啊!” 那个女医生这时已经走了进来,但是现在她正看着我们,满脸的笑。我紧忙放开了哥哥,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从没出过远门,想家了吧?”女医生很自以为是地说,又说,“把体温计给我吧,都量了半小时了。”

  哥哥从床上捡起一根体温计,递给了女医生。体温计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床上了。

  “不会发烧了。”女医生看过后,对哥哥说,“你跟我来拿些药片吧。”

  哥哥跟着女医生走了出去。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呆呆地出神。总感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太突然,太不真实了。这会不会又是我神志不清时所作的另一个缥缈的梦呢?我使劲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又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疼痛的感觉。接着哥哥又在我面前出现了,手里拿着几小包药片,我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感受着他温和儒雅的言语,拿着药片一字字的叮嘱,浅浅的笑意。我的心无由地又恍惚了起来,幸福来得这样突然,我真害怕自己难以留住它。

  而它又会不会在瞬息间里插上翅膀,趁我一不留神时就飞走了?

  爱无止境(五)

  从此以后,哥哥就成为我生命里头最最亲密的一个人了。我们还惊喜地发现,原来我们的学校都在同一痤城市里。虽然我在城南,哥哥在城北,但是几乎每个星期天,哥哥都会搭四十多分钟的公车来卫校找我,然后我们一起去逛街,一起吃饭。仿佛彼此约定好似的,我们都从不邀请别的同学参加我们这小小的聚会,也谢绝了其他同学在星期天发出的任何盛情邀请,哪怕是最要好的室友也不例外。哥哥有时候来我学校时会遇上我的同学,而每一次我都只是匆匆地介绍他们认识后,就急忙拉着哥哥跑开了。有一天当我兴尽后回到宿舍时就遭到了室友们的围攻,她们大笑着说:

  “紫含,你总是把你哥藏得那么紧,是怕我们把你哥抢走了吗?”

  “你们是亲兄妹啊,还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你们该不会是表兄妹吧?”

  “下一次吧,下一次也让我们参加你们的聚会,不然总是你们俩个,太没意思了。”

  任凭她们怎么说,我总是笑而不答。因为怕别人说闲话,我一直对同学们说哥哥是我的亲哥哥。哥哥当然也赞成这样,他说,在他心里,其实我比他的亲妹妹还要亲。当然我并不是怕哥哥被别人抢走了,我只是太珍惜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钟了。我不希望因为他人的加入而浪费掉了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在意和哥哥间的这份感情了,我心里面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担忧,那就是:哥哥也会和我的家人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在我的面前了吗?这个问题就像空气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身边围绕着我,让我挥之不去。

  哥哥的想法虽然我还摸不透,但是我相信哥哥一定也像我一样怕被人打扰,不然,他为什么总不让我去他学校找他,也不介绍他的同学让我认识呢?

  每个星期天,无论我们多么地依依不舍,哥哥都必须搭五点三十分的公车回学校去。因为哥哥还兼职做家教,帮几个高中生补习英语、物理和化学。在没认识我之前,他一个星期仅教三个晚上,现在,一星期都排得满满的,每个晚上都必须到十一点才结束。我心里明白,哥哥这么辛苦,全是因为我。

  我来到学校一个月后,伯父就给我寄来了厚厚的一封信,他很婉转地告诉我,接下来的两年里,他最多只能供我读书时一半的学费了。至于另外的一半,和每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费,就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了。跟我写这样的信,他的内心也非常不安,也感到对不起我的爸爸,他没能尽到抚养我的责任。但这只能怪他没本事,一对儿女又都不成器,整天游手好闲的,什么事也做不了。他实在是负担不起这笔额外的开支了。为这个问题,,他也是难过了好几个晚上,最后才决定写这封信的。信的最后,还恳求我务必谅解他,理解他的不得已。

  我拿着信,泪流满面地按着哥哥曾经给我说过的地址找到了哥哥。当时,他正在宿舍里,准备去上课了,那也是我第一次到哥哥的学校里去。哥哥看到我后,开始时好像有点紧张,他向左右张望了一会后,才拉着我走到一个角落里,问我怎么了。我把信拿给了哥哥,并且告诉他我想退学时,哥哥却笑了起来,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我的傻妹妹啊,为这点小事就哭成个泪人了?值得吗?你写信告诉你大伯父,生活费不用再让他操心了。你放心吧,都包在我身上好了。”

  “是么?”我看着哥哥,半信半疑。

  “妹妹,你先回学校去吧。星期天我再去找你。我现在该去上课了。”哥哥又马上催我说。

  哥哥的几个室友在不远处探头探脑,他却装作没看到一样。我有那么的一点点失望,但因为有了哥哥的承诺,我还是高高兴兴地走了。

  哥哥的确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只是接下来每年的寒暑假哥哥都没有回家,当然和他一起的还有我。除了我实习的那一年,两年间,我和哥哥都在石家庄的同一间茶楼里打工。以前哥哥曾在这里兼职过,当哥哥带着我直接找到这里的老板说希望能在这里打短工时,老板一口就答应了,不仅仅因为临近春节餐厅忙不过来,更因为哥哥曾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他非常喜欢哥哥的聪明和勤快。

  这座名为“凝露轩”的茶楼在当地非常出名。不仅环境典雅,古色古香。里面的工作人员也都从容温婉,脸上总带着括静的微笑,看起来一点都不庸俗肤浅。哥哥说,来这里工作并不容易,所有的员工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但是这里的工资比其它的茶楼几乎高出了两倍,“那我们打短工的呢?”我迫不及待地问,。当时,我们刚从茶楼里走出来,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冬天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觉得温暖而惬意。

  哥哥脸上的笑意高深莫测,故意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地说:“两千元吧,我们每个人。”

  我一下子就扑到了哥哥的怀里,两手紧紧地环抱住了他的脖颈。所有的不安与焦灼在这一刻里终于都释怀了。

  “我的妹妹真不害燥,怎么在大街上就和人搂搂抱抱了?”哥哥大笑着说。

  “你是我哥哥,怕什么。”我放开了哥哥,却觉得脸上发烧了。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已经有人拿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们了。

  “明天,就开始上班了。”哥哥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怜惜地说。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只要和哥哥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一直悬着的一颗心也完全放下来了,半年的生活费,终于有了着落。

  茶楼里的正式员工是两班制的,但我们几个兼职的却必须每天下午四点钟开始一直工作到晚上的两点钟。这是“凝露轩”一天中最繁忙的时段。虽然工作量和工作时间都很长,但是穿行在茶香弥漫,或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或窃窃私语的茶桌旁或狭小的通道里,偶尔和哥哥擦身而过,看到他对我露出无可奈何的浅笑时,我的心就立刻像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一般,又重新以绝佳的状态投入到工作里去了。所以当我们第一个寒假快结束的时候,茶楼的老板不仅把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提升到了两千五,还真诚地希望我们在暑假的时候也能去他那里帮忙。我和哥哥自然都喜出望外。

  可是有时候我实在太累了。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支撑到下班后,我就歪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弹了。这时候哥哥就会笑着背起我,走进空旷宁静的夜色里,我则一动也不动的,任由哥哥驼着,在昏黄的路灯下面,穿过一条条宁静的街。冬天的夜晚漆黑而寒冷,丝丝的温暖却从哥哥的体内渗透出来,穿过我紧贴着他的胸口,在我身上缓缓地流淌、漫延着。很多时候,还没到达我们暂居的宿舍时,我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们学校一到放假的时候,人就走得差不多了。哥哥说我独自一人住在宿舍里不安全,他不放心,再说离我们上班的茶楼也太远,所以哥哥坚持一定要为我另找一个住所。而在那两年间的寒暑假里,我们所住的宿舍的主人就是哥哥大一时的班主任。当哥哥向他说明我的情况,还没说出要求时,那个年轻的导师就把他单人宿舍里的钥匙掏出来,说:“拿去吧。我又不在这里住,空着也是空着。如果能帮助别人的话,也不浪费了。”导师是本地人,上课时就很少在学校里住,别说放假了。宿舍只是供他有时午休时用的。

  我要求哥哥和我一起住,哥哥想了想后就答应了。他从宿舍里搬来了草席和被子,在角落里铺了一张小床。每逢学校放假学生和老师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些要么不认识,要么就以为我和哥哥俩人真的是亲兄妹(我和哥哥一直都是这样向人介绍的),哥哥的那些同学也都没往歪处去议论。

  躺到舒适的小床后,心力俱乏的我总会很快进入梦乡,但有时候我也会从恶梦中惊醒。在黑得像地狱的夜里,我听到了哥哥均匀的呼吸声后,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我常常在想,要是一辈子都能和哥哥这样在一起就好了。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情绪失控,在第一个除夕的夜晚,当我被连串的鞭炮声惊醒后,就再也无法入睡了。我悄悄地起身后,还是无法控制地轻声抽泣起来。虽然我强压住哭声,哥哥还是发觉了,他开了灯,走到我面前,在我身边坐下,说:“是不是今天在茶楼里,看到别人都是一家子高高兴兴地吃年夜饭,又惹你伤心了?”

  “哥,你怨我吗?”我泪眼模糊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就可以和奶奶姑姑她们一起过年了。”

  哥哥笑了起来,说:“我的傻妹妹,你要是因为这件事伤心的话,就太不应该了。我们不是国庆节才回家去了吗?你看奶奶和姑姑她们多喜欢你啊,还一个劲地吩咐我要好好照顾你。现在我要是丢下你一个人回家的话,不被她们骂死才怪呢?”

  “可是――――――”

  “别可是了。”哥哥正色地说,“你知道吗?每天看到你在茶楼里强打精神的样子,我真的好心疼。可是,我现在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让你过上更舒适的生活。一想到这里,我这个做哥哥的心里不知道有多惭愧呢!所以妹妹,你也不要想太多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努力打工,赚了钱,好好完成你的学业。等我毕业后,有了稳定的工作,我一定不会让你再这么辛苦的。到时候,你还怕没有时间回去和奶奶姑妈她们一起过年吗?”

  “哥,以后每年的春节,你都会带我回去过年吗?”我忍不住问,心里面升起了一种别样的期待。然后自己不由地就红了脸。

  “这还用问吗?”

  “以妹妹的身份吗?”

  我看到哥哥微微怔了一下后,才说:“妹妹,我是怕你现在还小,将来,你长大了,成熟了,也许,你就不愿意了。”

  “绝对不会的!”情急下我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了,只想急急地表白自己,“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也无论将来我们怎么改变,但是对哥哥的心,我是一定不会变的!我现在就可以发誓!”

  “妹妹。”哥哥一把抓住了我举起来的手,说,“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我只是希望,以后你能永远记住今天的话。”

  “我当然会的。”

  然后我的身体就不由然地往哥哥的怀里钻去。不设防地哥哥就和我一起倒在了小床上。那一刻我们脸贴着脸,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我看到哥哥的眼里有种异样的光在闪动着,呼吸也变得喘急了。我预感到要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晕晕呼呼地闭上了双眼,过了一会,却听得哥哥在耳边冷静地说:“快睡吧。明天虽然是初一,还要上班呢。可能,又要忙不停了。”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哥哥理智的神情,有点失望,却并不难过。于是我又说:“哥哥,要不你抱着我睡吧。小时候,我妈妈经常抱着我睡。特别是我难过的时候,她就会一直抱着我,直到我睡过去了,不再难过了为止。”

  “不行。不行。”哥哥连摇着头说。并且也放开了我。

  “为什么?”我不由得撅起了嘴巴。

  “妹妹,那样的话,我,就会忍不住的。”哥哥的神情坏坏地说。可是透过灯光,我还是看到他的脸涨红了。我就故意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啊!”哥哥扶着我坐起来,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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